马修·杰克逊：面对AI，没有什么工作是永远安全的

自从2016年，人工智能围棋机器人“阿尔法狗” (AlphaGo) 打败围棋世界冠军李世石之后，AI是否会取代人类的追问此起彼伏。一种比较有代表性的否定观点认为，这些无情的机器，永远无法像人一样理解人的情感。

但在2024年，多项科学实验表明，事实可能并非如此。研究大语言模型心理过程的科学家发现，原本被视为人类独有的类心智理论能力，现在也意外地出现在强大的AI语言模型中。自2023年6月开始的ChatGPT-4可以解决75%的心智理论任务，这意味着它在理解推测其他人心理状态的能力上，相当于一个六岁的小孩，比之前的版本具有更强的社交能力。

类似的是，2024年2月，美国科学院院士、斯坦福大学经济学教授马修·杰克逊(Matthew O. Jackson)等人，在《美国科学院院刊》发布的图灵测试研究表明，AI聊天机器人ChatGPT-4在多种情境中的表现，都与人类极为相似，以致其机器人身份难以被识别，因此，通过了图灵测试。

美国科学院院士、斯坦福大学经济学教授马修·杰克逊。（资料图）

而且，通过博弈论实验和心理测试，研究人员发现，AI不仅总体上表现得像人，在很多时候，甚至比人类更具合作意识和利他精神。这些特点也意味着，AI参与处理人类社会的各类任务时，具有相当的潜力。

事实上，不只是下棋，在过去几年中，AI已经在考试、写作，以及疾病筛查等许多任务上展现出堪比人类，甚至超过人类的潜质。2024年12月，谷歌DeepMind公司还发布研究介绍，其最新研发的AI模型GenCast可以在几分钟内预测未来15天的天气，以及相应的准确性概率，而且在绝大多数指标上，都超过了人类目前顶尖的中期天气预测系统，体现出速度和可靠度的双重优势。

不过，对于社会关注度很高的AI人机协同模式，麻省理工学院的科学家在系统梳理了近年来的实验后发现，相比表现最好的人类，以及单独工作的AI，二者协作后的平均表现，甚至更差。但也不是说不能协作，分情况来看的话，如果一个任务中人的表现比AI强，合作后的效果就更好，相反，如果AI的表现已经超过了人，协同之后的表现则会显著更差。这种有趣但反常的现象，虽然是初步发现，但提示了人类与AI未来的结合，或许不能一概而论，可能将面临异常复杂的挑战。

那么，AI真的会取代人吗？仍在快速发展的AI，将来又会与人类的社会和经济网络发生怎样的碰撞？最近，马修·杰克逊教授接受南方周末记者专访，对AI会如何融入人类网络的相关问题进行了分析。

AI已经在替代人了

南方周末：现在，我们生活中的AI工具似乎越来越多。对你而言，AI在多大程度上改变了你的生活和工作呢？

马修·杰克逊：不论我们是否已经意识到这点，现在要想避免AI工具基本上是不可能的。我除了每次在网上搜索东西，在App上问路，或者翻译我想阅读的东西时会默认用到它，还会专门用它来帮我报税，推荐我可能想听的音乐，获取营养和健康建议，以及管理我的日程，并且给我发送提醒。

作为一名研究者，如今AI可以在几秒钟内帮我写代码，而这正常需要花费几个小时才能编写和调试完。虽然现在用它做文献综述还有点不太稳定，因为它可能会产生幻觉，但它正在快速改进了。而且，AI现在不仅能理解和整合大量数据，它的逻辑能力也正在增强。不仅能帮助棋手学习新策略，也可以辅助数学家进行定理的构思和检验。不过，要想全面评估这些创新在多大程度上改变了我们的生活，这个总是很难的，特别是考虑到，它们现在还在很多不同的环境里不断地发展和推广，当然，似乎也很难去高估我们生活将来的变化程度。

南方周末：ChatGPT发布后，这种很难评估的影响，也让各行各业的人开始担心自己有一天会失去工作。关于AI对劳动力市场的影响，你怎么看？

马修·杰克逊：各种形式的AI替代人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像ChatGPT这样的大型语言模型是一种新型AI，它吸引了很多人的关注，但其实许多形式的AI已经运行了一段时间了。过去，人们都是通过代理人预订旅行，现在这类交易大多数都是在线上，或者通过App进行。在许多餐馆，人们现在还可以通过应用程序下单和支付。我们即将进入一个无人驾驶技术成为常态的时代。这个可能还需要十年左右的时间才能完全实现，但无人驾驶汽车和卡车的技术进步很快。另外，以前帮助校对和编辑文档的人，以及从事会计和基础编程工作的人，现在也正在被替代。

南方周末：总的来看，哪些人群更可能被AI替代呢？

马修·杰克逊：的确，最终人类所做的任何事情都可以通过AI和机器人的某种结合来完成，不过，有些工作可能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主要地由非人力资源完成，但没有什么工作是永远安全的。即使是需要创造力和大量技能的工作，最终也会被AI高效地完成。这未必是件坏事，而且几十年来，科幻小说一直都在讨论这个主题。更多地依靠AI和机器人来完成许多任务的话，其实可以让人类腾出时间去做其他事情，更多地探索和享受我们的世界。但我们这条通往“星际迷航”的未来之路可能会很坎坷。

南方周末：确实如此，哪怕在最基本的社交方面，传统的社交网络中，人们可能会习惯于向自己的家人和朋友寻求帮助，但现在，一些先进的AI工具似乎成了一些人更好的社交伙伴。他们不仅向AI寻求答案和决策建议，也会通过与AI聊天，满足他们的社交需求。你怎么看待AI对我们社会网络的影响？

马修·杰克逊：在过去的二十年里，社交平台和社交媒体的发展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巨大的改变。而这些都是由各种形式的AI驱动的，这些人工智能应用会影响我们接触到的内容，以及我们与哪些人互动最多。对我们社会网络的影响方面，实际上同时有两种相互冲突的影响，这是我在《人类网络》一书中写过的一个主题。现代平台可以帮助我们与更多的人进行更远距离的互动，每天处理的信息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通过这种方式，AI正在帮助我们的世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但与此同时，还有一种相互冲突的力量。那就是AI也在帮助我们分类，只让我们接触我们想看的和想听的东西，找到跟我们很像的人。所以说，在AI增加我们网络连接的同时，它也可以使这些网络更加分离并且极化。似乎我们已经在全球范围内都看到了这一点。

但就AI正在成为人类的替代品而言，这是我们目前还知之甚少的事情。不过很明显，AI可以帮助教育那些可能没有机会接触好老师的人，而且这种情况可能发生在各个年龄段。至于AI在多大程度上可以成为一个替代性的朋友，并且满足人类的社交和心理需求，减轻孤独感，这一点我们目前还没有很好的理解，但可能是非常有价值的。

可能带来不平等的影响

南方周末：AI不仅对人类的社会关系影响很大，在经济方面，你也曾提到，人工智能技术可能比过去几个世纪的许多技术进步都更具经济颠覆性。那么从经济的视角来看，AI相比过去几次工业革命中的科技进步，究竟有哪些主要的差异呢？

马修·杰克逊：AI是一个非常通用的工具。以前的大多数技术创新用途都比较窄，像灌溉、犁、拖拉机、流水线，等等。一些现代创新，比如计算机和互联网，应用范围更广。然而，AI与改进的机器人相结合，将这一点推向了一个新的极致，并且可以开始执行几乎所有人类所做的任务。这意味着它将介入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同时改变许多商业模式和我们的经济。因此，AI在提高生产力方面有着巨大的潜力，但也可能造成更广泛的破坏，因为世界各地的工作岗位和各类技能都在被它取代，而我们正在过渡到这样一个我们都还没完全理解的、迥然不同的世界。

南方周末：那从过去的经验看，科学技术创新具体是如何取代劳动力的呢？

马修·杰克逊：我来简单地举个过去农业的例子吧。世界上大多数人口过去都从事农业工作。但随着技术的进步，新技术取代了许多农民和相关的工人，但这也让制造业和服务业的就业机会增加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制造业也变得越来越自动化和资本密集，这使得更多的人能够在服务业工作。不过，在每一次转型中，虽然总体上有净收益，但也有一些人损失了。这往往需要几代人的时间才能完全走出来。因为，一个中年农民赚不到足够的钱来养家糊口的话，他几乎没有其他选择。曾经在工厂工作的人被解雇后可能也很难找到新工作。在农村家庭长大的人必须得找其他工作，而他们的父母可能就没这么幸运了，整整几代人都可能被抛在后面。这在包括中国在内的许多国家，都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并且导致了大量内部和外部的人口流动，因为人们都试图通过迁徙找到更好的工作。而随着制造业岗位的减少，人们又需要重新整装，在服务业找工作。而且最容易转变的工作可能也是最无趣且收入最低的工作。

南方周末：这对今天AI时代的劳动力替代有怎样的启示呢？

马修·杰克逊：从长远来看，社会最终会从生产力的提高中获益。当AI可以做人类的工作时，就可以把人类解放出来去做其他事情。但面临的挑战是，那些工作被替代的人就得不到报酬了，他们必须得找新的工作。因此，由于我们转型的过程中，收益的分布会不均衡，可能会导致巨大的不平等和政治两极分化。政策的制定也不容易，它意味着我们需要更容易获得的教育，和更灵活的教育体系，这样才可以在不断变化的世界中帮助培养人。当然，这也意味着，由于一些人会被取代，且无法过渡，为人们提供保障和支持的安全网至关重要。

AI创新的另一个影响是，新型的组织和公司将伴随新技术出现。至于这些将如何运作，如何与以前的组织结构不同，目前还不完全清楚，但过去的重大创新最后都导致了比以前更大、更复杂的企业，也造就了更具全球化和相互连结的供应链。AI有可能会产生一些新的去中心化和互联互通的形式。

南方周末：面对AI对人力劳动的这些潜在影响，个人可以做些什么来应对这一趋势呢？

马修·杰克逊：对于个人来说，关键是要让AI提高你的工作效率，而不是取代你。正如我前面提到的，没有什么工作是绝对安全的，但有些工作比其他工作更安全。文书类、重复性，或者例行性的工作是最容易被取代的，因为这些工作的任务很容易被概述和定义，而且有例子和模板可供参考。而那些需要更多灵活性、判断力、创造力、沟通，以及团队合作的工作，以及需要不断更新改进的工作将不那么容易被取代。对后者而言，如果我们受到的训练越好，结果也就越好。那对一个社会来说，一个关键的方法就是，不要再将教育只看成是儿童或年轻人的事情。我们需要不断地发展和进一步自我教育，从而适应并且充分利用不断变化的世界。可以说，教育将成为一项终生事业。

需要不断培养自己

南方周末：的确，虽然很多人担心被AI取代，但实际上，AI不仅可以取代人类，还可以帮助人类。正如你在AI图灵测试的研究中所发现的，AI的行为与人类很相似，这也为人类利用AI来增强自己的能力提供了条件。总体而言，你个人怎么看待未来AI与人类的关系呢？

马修·杰克逊：关于人类灭绝和AI最终主宰世界的可能性，已经有很深刻、有意思的科学争论了，我在这里就不总结了，这也是我们在经典科幻小说中反复看到的一个主题。我想我是比较乐观的，至少希望最终是这样，因为AI使我们更有效率，让我们有时间做其他事情，它将对人类和环境大有裨益。我的乐观部分来自于我们在研究中看到的。AI可以被训练得做起事来乐于配合、更无私，且富有同理心。我们可以训练它来展现我们最好的特质，避免我们最糟糕的地方，比如我们可以让它在不恐慌的情况下快速作一些决定，我们也可以训练它，使它不嫉妒，不怀恶意，而是有耐心，能体谅人。而且它不会在驾驶时感到疲倦或者分心。当然，所有这些可能都还需要时间，但最终，AI不仅会做很多我们现在必须得做的工作，而且会做得更好。

南方周末：AI不断发展之后，虽然功能更强，但它的风险和监管也变得更复杂。你怎么看待AI工具的风险和监管问题呢？

马修·杰克逊：AI跟任何技术一样，既可以用于生产目的，也可能适得其反。例如，AI已经改变了犯罪，出现像深度伪造和诈骗这些，也在改变战争，譬如无人机和蜂群技术等。它也将继续以我们无法预料的方式发展，这是不可避免的。而我们的法律法规，通常是滞后和保守的，特别是在技术方面。所以很难预测未来我们需要什么样的监管，因为我们也不想过度监管，放慢它的发展，但这样的话，它就给一些不利后果的发生提供了新的机会，而这是我们必须得提防的。由于这种技术变革可能比我们过去看到的更快、更剧烈，我们需要更有预见性且更迅速的反应。需要开发一些方法，收集准确且及时的信息，弄清楚AI是如何在发展，又是如何在影响我们的世界的。这其中最大的挑战就是，技术创新似乎在不断加速。虽然之前的一些技术革命历时几个世纪，但我们现在看到的是在几十年甚至短短几年间出现的。所以，要想跟上这种变化速度是很难的。

南方周末：不仅风险的监管跟上速度很难，个人要想跟上技术发展的速度也不容易。你曾提到，因为AI可能已经被内置到我们常用的软件、手机、电脑和技术中了，公众可能在还没意识到的情况下，就将很快采用许多新形式的AI。那你觉得公众应该怎么适应这样一个快速变化的AI时代呢？

马修·杰克逊：这是一个非常激动人心的时刻，我们应该享受并且欣赏我们将体验到的所有新的奇迹，同时，也要理解并且妥善地应对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将来会出现劳动力替代，而且它会对不同的人产生非常不平等的影响。我们需要不断地培养自己，学会适应、反应，并且更灵活，因为我们的世界在不断变化。